在所有“五四”期的作家中,只有冰心女士最最属于她自己。她的作品中,不反映社会,却反映了她自己,她把自己反映得再清楚也没有。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她的散文的价值比小说高,长些的诗篇比《繁星》和《春水》高。
——茅盾:《冰心论》
她要求“真话”,她追求“真话”,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她还用自己做榜样鼓励大家讲“真话”,写“真话”。我听说有人不理解她用宝贵的心血写成的文章,随意地删削它们。我也知道她有些“刺眼的句子”不讨人欢喜,要让它们和读者见面,需要作家多大的勇气。但是大多数读者了解她,大多数作家敬爱她。她是那么坦率,又那么纯真!她是那么坚定,又那么坚强!作为读者,我不曾上当受骗;作为朋友,我因这友谊而深感自豪。更难得的是她今天仍然那么年轻!我可以说:她永远年轻!
思想不老的人才永远年轻!
冰心大姊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的传记就是一本读了使人感到永远年轻的书。
——巴金:《冰心传》序,1988年7月
五十年代,甚至直到七十年代,冰心大姐同所有知识分子一样,也是领导指到哪儿就走到哪儿,只求当个螺丝钉,当个驯服工具。1969年,绝对属于“老弱病残”的冰心大姐,也乖乖下湖北农村去从事劳动锻炼。她在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452高地第五连一个班里,还由于劳动出色而受过表扬。1970年的一天,当大队长在会上夸奖她劳动得如何如何好时,我听了很不是滋味。那时,已交七十岁的她,就是那样一声不响地叫干啥就干啥。
八十年代是反思的年代。反思并没有年龄限制。经过十年浩劫,青年人反思,中年人反思,老年人也在反思。反思之后的表现却不大一样。……
在这一点上,八十年代的冰心大姐,还有巴金,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的光辉代表。尽管她年奔九十,腿脚也不利落了,她的笔片刻也没停过。……如《我请求》、《万般皆上品》、《介绍三篇小说和三篇散文》、《〈孩子心中的文革〉序》。她声嘶力竭地为中小学教师呼吁,毫不犹豫地谴责“文革”。她不写那种不疼不痒的文章。她的文章照例不长,可篇篇有分量。在为民请命、在干预生活上,她豁得出去。
——萧乾:《能爱才能恨》,1988年7月
夜已深了,
人已静了,
屋里只有花和我,
请进来罢!
只这般的凝立着么?
量我怎配迎接你?
诗的女神呵!
还求你只这般的,
经过无数深思的人的窗外。
——《诗的女神》,1921年12月
假如我是个作家,
我只愿我的作品
入到他人脑中的时候,
平常的,不在意的,没有一句话说;
流水般过去了,
不值得赞扬,
更不屑得评驳;
然而在他的生活中
痛苦,或快乐临到时,
他便模糊的想起
好象这光景曾在谁的文字里描写过;
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假如我是个作家》,1922年1月
躲开相思,
披上裘儿
走出灯明人静的屋子。
小径里明月相窥,
枯枝———
在雪地上
又纵横的写遍了相思。
——《相思》,1925年12月
清夜独坐的我,晓梦初醒的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中偶然有一分钟一秒钟感到不能言说的境象和思想的我,与课室里上课的我,和世界周旋的我,是否同为一我,也是一个疑问。
这疑问永远是疑问!这两个我,永远不能分析。
既没有希望分析他,便须希望联合他。
周旋世界的我呵!在纷扰烦虑的时候,请莫忘却清夜独坐的我!
清夜独坐的我呵!在寂静清明的时候也请莫忘却周旋世界的我!
相顾念!相牵引!拉起手来走向前途去!
——《我》
我从贝满中斋毕了业,就直接升入了协和女子大学。我选的是理预科,因为我一心一意想学医,对于数、理、化的功课,十分用功,成绩也好。至于中文呢,因为那时教会学校请的中文老师,多半是前清的秀才或举人,讲的都是我在家塾里或自己读过的古文,他们讲书时也不会旁征侧引,十分无趣。我入了理科,就埋头苦学,学校生活如同止水一般地静寂,……
——《我的大学生涯》,1985年
回溯我八十多年的生活,经过了几个“朝代”。我的生命的道路,如同一道小溪,从浅浅的山谷中,缓缓地、曲折地流入“不择细流”的大海。它有时经过荒芜的平野,也有时经过青绿的丘陵,于是这水流的声音,有时凝涩,也有时通畅,但它还是不停地向前流着。
——《冰心文集》序,1982年
夫妻关系是人际关系中最密切最长久的一种。
夫妻关系是婚姻关系,而没有恋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恋爱不应该只感情地注意“才”和“貌”,而应该是理智地注意到双方的志同道合(这“志”和“道”包括爱祖国、爱人民、爱劳动等等),然后是情投意合(这“情”和“意”包括生活习惯和爱好等等)。
一个家庭对社会对国家要负起一个健康的细胞的责任,因为在它周围还有千千万万个细胞。
一个家庭要长久地生活在双方的人际关系之中。不但要抚养自己的儿女,还要奉养双方的父母,而且还要亲切和睦地处在双方的亲友、师、生等等之间。
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而是更亲密的、灵肉合一的爱情的开始。
——《论婚姻与家庭》,1986年
父亲付与了一份的财力,母亲贴上了全副的精神。我们家里总有七八个孩子同住,放假的时候孩子就更多。母亲以孱弱的身体,来应付支持这一切,无论多忙多乱,微笑没有离开过她的嘴角。我永远忘不了母亲逝世的那晚,她的床侧,昏倒了我的一个身为军人的堂哥哥!
——《我的母亲》
在我寄母亲的信中,我却说:“北京纵是一无所有,但她有了我的爱,有了我的爱,便是有了一切。灰色的城墙里,住着我最喜爱的一切的人。飞扬的尘土呵,何时容我再嗅到我故乡的香气?”
一九二六年我从国外回来,直到一九三八年我黯然地离开沦陷的北平时,北平的“灰暗”,都没有改变。我离开故都南下西去,车走过“五四”时代金碧剥落、荒凉空旷的天安门城楼前,不由得联想起萨都刺《金陵怀古》中“荒烟衰草乱鸦斜日”之句,心中有说不出来的悲怆和愤激!
——《我和北京》,1986年
写作时千万不要抄袭模仿,矫揉造作,也不要堆砌词藻、无病而呻。只要你感情真挚,而且词能达意,写得多了,眼睛雪亮的广大读者,就会承认你是个有希望的小作家。
——《寄小读者的信》,1986年
炉火的微光,渐渐地暗了下去,外面变黑了。我站起来要走,她拉住我,一面极其敏捷地拿过穿着麻线的大针,把那小桔碗四周相对地穿起来,像一个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着,又从窗台上拿了一段短短的蜡头,放在里面点起来,递给我说:“天黑了,路滑,这盏小桔灯照你上山吧!”
我提着这灵巧的小桔灯,慢慢地在黑暗潮湿的山路上走着。这朦胧的桔红的光,实在照不了多远,但这小姑娘的镇定、勇敢、乐观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觉得眼前有无限光明!
——《小桔灯》